“阇”字,在汉语里是土台、高台的意思。阇西山,就是东莞沙田目前唯一的天然高台。它从平地上突起,丰满而挺拔,如果把沙田这块大地比喻成母亲的话,那阇西山,就可以称得上是沙田母亲的乳房了。而我,就经常喜欢站在这个美丽乳房的尖尖上,从山顶往下,俯瞰我打工的玻璃厂。
玻璃厂傍着阇西山,坐落在山脚下面。山不高,但足以看到厂子的全貌,铁皮盒子厂房、鸽子笼办公楼和员工宿舍,整齐划一地分成一格一格,像田垅里错落有致的“农田”。越过工厂上空再看过去,港口大道、沿江高速等公路网线,像极了田垅里交叉纵横的河涌,以两岸分隔的方式,将另外一些铁皮盒子厂房、鸽子笼式的建筑,整齐划一地分成一格一格的、直到绵延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“农田”。
站在阇西山顶上,看着自己服务的工厂和连片的工业区厂房,不知为什么,我的心里,总是那么地怀念“农田”。在我的眼里,玻璃厂的布局,就是一种农田的布局;工业区的布局,就是一种田垅的布局;所有工厂和工业区建筑,就是这片土地上,重新另类栽种的农田作物。或许,我一直走不出,隐藏在骨子深处、根深蒂固的农民情结,说得诗意一点,也可能是一种在工业城镇里自然衍生的田园情怀。
事实上,十五年前,我眼皮下的玻璃厂,阇西山脚下这连绵一片的地方,确实就是畦畦农田。我也曾像现在这样,悄悄登上那时还不叫阇西山公园的阇西山,听山尖上呼啸而过的风,掀起阵阵林木涛声的呜咽,不断从我耳边和发际间掠过,山脚的近旁与远处,却是稻菽千重浪的情景。那时候,稻田是金光灿灿的,香蕉林是密密麻麻的,菜地是绿油油的,河涌是清悠悠的,明亮的渔塘像玻璃镜子,映照着碧空如洗的天和白如棉絮的云;那时候,还没高质量的公路网线,砂土公路和泥灰土路很不好走,绵软破烂得如胶带一样黏脚,却时不时可以在村路边看到,哼哼拱土的家猪,哞咩乱叫的牛羊,随意出没于田间地头的鸡、鸭、猫、狗;那时候,沙田还没有玻璃厂,没有这么多工厂和成片的工业区,没有这么多酒店住宅等高楼大厦,只有本土很原生态很简陋的疍家茅寮、竹寮傍水而搭,土房、砖屋构成的村落随处可见。
十五年前,我和一帮异乡人来到这里,像从一个乡村到了另一个乡村,从一个故乡到了另一个故乡。异乡人哪,本是一群逃离乡村的人,前进的方向是沿海的城市,打工的目标是城市的工厂;异乡人哪,本是一群逃离故土的人,梦想跳出原有的故乡,理想构建新我的故乡。沙田,那时连城镇也算不上吧,就是一个小渔村,而且贫穷、偏僻、落后。同来的很多人,来了,看了,走了;有些看都不愿多看,鼻子一哼,掉头就往别处去了。同伴的去与留,我感同身受表示理解:穷过的人,因为知道穷的苦处,有时会更有一种嫌贫爱富的心理,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,打工纯属生活目标的重新选择,去留皆为人之常情,无可非议。
但我,却硬是那么固执地留了下来,像玻璃厂亲近地基的那些长长的钢铁桩柱,一头就扎进了沙田的泥层深处。阇西山下宁静的生活和田园的色彩,让我身心由内而外地倍感亲切;“哐啷、哐啷”此起彼伏的打桩声,像年轻的力量在敲醒我年轻的骨头和身体;庄稼一样拔节长高的厂房,是梦想的天和理想的地在慢慢贴近和靠拢。那时候,我睡在阇西山脚下的工棚里,总是梦见畦畦农田里,正在快速不断地长出铁皮屋顶或钢筋水泥的各色房子,稻田、蕉林、菜地、渔塘,全部都长出了房子。似乎这早就是一种征兆、一种趋势,十数年后,当我站在阇西山顶,已经很难看到沙田还有金光灿灿的稻田,密密麻麻的香蕉林,绿油油的菜地,清悠悠的河涌,明亮如镜的渔塘,疍家的茅寮、竹寮,土房、砖屋的旧村落了。我看到的,往往是蓝得有点发灰的工业区,天空和白得不够洁白的云朵下面,以田垅地块分割的方式,形成了畦畦农田一样错落有致的房屋的格局。
有多少次,我就站在阇西山顶,闭着眼想象、睁着眼打量,山脚下这个我服务了十多年而且还会继续服务下去的工厂,还有这一片看起来越来越广袤富饶开放的土地,虎门港的潮和沙田地头上的风,正在汇合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,吸引着更多厂家、商家和工作、生意上的伙伴在这里居留。城镇化的渔村和日益现代化的工厂,吸引着我日日关注的目光,游离了我时时窥探求索的视线,熟悉又陌生的感觉,兴奋又惆怅的心情,混合着生活的简单和思想的复杂,走过一天覆盖一天的流沙时光。
我站在阇西山顶,俯瞰我打工的玻璃厂,像一个资深的农人,守望着自种的田地。我的目光柔和、深情,视线如柔肠百结的抹布,轻轻地、轻轻地拂拭,眼前貌似平静内里却热火朝天的玻璃厂,这块可以照见我十五年打工记忆的镜子。我太熟悉这眼皮底下的玻璃厂了,我最早来到这里工作,她的每一根柱子、每一个设施、每一个角落、每一个门窗、每一种机器、每一道工序、每一次变动,每一个员工、每一个发生在这里的人与人、人与产品之间的细小故事,我都知道来龙去脉。我装着玻璃厂太多的东西,太多精耕细作的记忆,像盐渍的本地海味,一层一层地腌渍,形成了一种情结、一种风味,散发着寄居生活的原味芬芳。而我,还将要在玻璃厂这块打工的田地里,继续将生活的原味酿造下去,继续深入玻璃厂每一个微小的细胞,每一条毛细的血管,每一缕时光与记忆交错的通道,不断写下我对沙田、对工厂、对他人、对自己、每一天的,新的理解。
在沙田,我庆幸有这么一家玻璃厂,让我愿意长久居留;在玻璃厂,我庆幸有这么一座叫“阇西山”的山,可以供我时常休整思绪。简单而三点一线的玻璃厂生活,让我的理想和梦想,如玻璃般阳光通透,也像玻璃般脆弱易碎。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光里,阇西山会一直在这里,玻璃厂会一直在这里,我也会一直在这里,见证一个渔村不断城镇化的时代嬗变;见证一个工厂不断成长、壮大的辉煌与荣耀,见证产业转型升级时期的磨难与阵疼;见证一个来自偏远乡村的农民工,如何在家乡之外的另一个沿海渔村,完成活在当下的自我认知与实现。沙田和玻璃厂的生活痕迹,已经一分一寸地浸淫在我的骨子里,渗透在年复一年的轮回里。
在阇西山上,我经常愿意躺在长满花花草草的山坡上,悠然闭上眼,美美睏一觉。可是,你知道吗?我老做梦,老梦见家乡畦畦长满稻谷、种满青菜的农田,老梦见沙田畦畦曾经长满香蕉、禽畜穿梭的农田。啊,我知道,那是我回不去的故乡,亦是我回不去的过往。可是,你又知道吗?我回家探亲,躺在老家同样长满花花草草的山坡上,我也老做梦,又梦见畦畦农田里,还在哗啦啦地往上长着房子,长着钢筋水泥、工厂森林一样的作物。啊,我知道,这是我把握不定的打工现在,这是我扎不稳根的第二故乡。